山林廣袤,故而雖然早知魏堯臣就死在土人村寨所在的山中,但花羅卻沒有想到兩地居然相距如此之近。
她在如獨角般聳立的崖頂站定,回首望去,果然從層層碧濤之後尋到了些微不協調的黢黑色彩。
難道魏堯臣入山不是尋金,而是來看土人山寨廢墟的?
可這也不對,若真關注那片廢墟,直接過去就好了,何必在此處遠觀……
花羅正在思忖,便聽容祈問道:「老丈,方才咱們瞧見的那道飛瀑,源頭在哪裡?與山寨可近?」
花羅腦中驀地一道靈光閃過。
是了!
蜿蜒流入縣衙內宅的山溪、疑為被水流卷下的砂金,突然被滅掉的臨水山寨……隱藏的脈絡似乎終於開始清晰了起來。
老獵戶抬起頭。
他個子矮小乾癟,極不起眼,可在這短暫的一瞥之間,雙目中流動的凜冽寒光卻是最沉穩老練的獵人才會擁有的,彷彿比囊中箭矢還要鋒銳幾分。
但不過一瞬,他就重新垂下了眼,朝一個方向指了指,語焉不詳:「源頭啊,應該在廢墟後面的山裡吧。」
花羅剛要說話,另一邊楊炳已經歇好了,拄著樹枝也登上崖頂。他不知這邊正在談論什麼,便賠笑道:「四體不勤,讓大人見笑了……唉,魏大人就是在此處失足的,當時只有一名老僕陪同,大約是護主不力、心懷愧疚吧,差役將魏大人遺體迎回之後,他便在靈前自縊殉主了。」
「自縊?」花羅眉梢猛然一挑。
這可是個方便的死法,把人迷暈了往繩子上一掛,保管大半仵作都看不出異樣來。
何況人人都在因為魏堯臣的死和隨之而來的硿硿巨響焦頭爛額,誰又會關注一個本來就該心懷愧悔的老僕人呢!
她便不禁冷嘲:「既然魏大人出事時附近只有一老僕,你們如何知道他是失足,而並非為人所害呢?」
楊炳最初沒有聽懂,愣了下才猛抽一口氣:「不、不會吧!那老僕侍奉魏大人多年……何況,他自己也死了,這、這都是圖什麼哪!」
花羅觀他神色並無明顯可疑之處,便語氣一緩,笑道:「我不過隨口一說,楊先生莫怪。」
楊炳連忙躬身,神色驚疑不定:「不敢,不敢……」
花羅卻不再提此事,正好瞧見容祈隱晦的示意,順勢做了個請的手勢:「既然來了,老丈不妨帶我們去對面山寨也看一看如何?」
楊炳還沒緩過來,覷了眼容祈,訥訥道:「可這巨響……莫非作祟的鬼魅不在這而在寨中?」
說話間,又是一陣轟響突然從腳下炸開!
巨大的響聲與震動彷彿就是貼著地面傳上來的,震得人雙腿發麻。
楊炳站立不穩,撲通跌倒在地,雙手抱頭大叫一聲,喉嚨幾乎破了音:「大、大人!怨鬼真的不在此地嗎?」
花羅還沒回答,只見容祈站在崖邊,眉目垂斂,素色衣衫卻在驟起的狂風中翻飛,在飛沙走石的巨震中彷彿隨時都會失足從高崖墜下。
她心口猛縮,三魂七魄霎時飛了一半,慌忙飛掠上前,將人緊緊拽住:「你瘋了?!怎麼不躲!」
容祈回頭對她一笑:「你看下面的樹。」
花羅哪還有心思看什麼樹木蟲鳥,不由分說地把他拖到安全處,惡狠狠罵道:「你若不想活了,我——」
容祈忽然反握住她的手腕:「阿羅,我知道你不會任我墜崖。」
花羅一怔。
他指間捏著的正是她纏在腕上的那條特製鉤索,這樣一來,他的話倒確實說得通,可花羅卻莫名地覺得他異常篤定的語氣並不全是出於對她這身功夫的信任,而更像是隱含了一種別的什麼東西。
她所無法理解,也不想去理解的東西。
花羅無端地一陣心悸,有些倉猝地轉開視線,便聽耳邊容祈聲音溫和低柔,慢條斯理地向楊炳解釋:「放心,怨氣根源確不在此處,即便放任不管,再過一段時日,異動自然就會消失。」
他越平靜,花羅心情就越複雜,恰好此時老獵戶忽然提議道:「此處震動不休,幾位可要先去水源看看?」
花羅深呼吸幾次,覺得這主意不錯,至少能讓某些人離作死的地方遠一點。
楊炳自然也不敢明目張胆唱反調,又見另幾人已相攜離開,連忙忍住驚恐,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地下的震動依舊沒有完全平息,越遠離那處光禿禿的石頭斷崖,林木就越茂密,不過片刻便漸漸不見天日,四周暗影重重,只能聽見不知名的鳥撲啦啦振翅的聲響和受驚後尖銳的啼鳴,瘮人得很。
楊炳左右張望,不敢冒犯朝廷命官,只能瑟瑟拽緊了阿玉給自己壯膽。
而當震顫終於消失時,林木也正好再次變得稀疏下來,不過幾步之隔,原本崎嶇的地勢就豁然開朗,從天頂灑落的熾白日光穿過橫斜枝條,晃得人幾乎睜不開眼。
一股與山林中不甚相同的微妙苦澀氣味在風中瀰漫。
花羅眯起眼向前望去。
廣闊的山間平地上斷壁殘牆參差而立,毀於大火的樑柱像是一隻只從地里絕望抓向天空的焦黑的手,新生的藤蔓在廢墟中爬行,青翠欲滴的嫩葉緊緊纏繞著凌亂的枯骨。
幾乎所有人都倒吸了口涼氣。
花羅忽然看向容祈,耳畔好似迴響起了城南破屋中他低吟的那首《蒿里行》。
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
這就是前朝末年的真實景象么?
老獵戶只看了一眼就別過頭去,皺紋叢生的臉愈發陰沉僵硬,簡短道:「這裡是土人的山寨,水源在另一邊。」
他說完便抱臂等著其他人的選擇,花羅卻根本不假思索,不顧楊炳的驚恐阻攔,渾不在意地抬腳踏入了前方屬於亡者的地界。
似乎感知到了生人的到來,尖利風聲嚎哭般乍然響起,從這毀滅已久的村寨中呼嘯而來,置身其間,彷彿仍能聞到當年烈焰燃燒的刺鼻氣味。
花羅皺了皺眉頭,舉目四顧,卻並沒有發現任何近期曾有人活動的跡象,正要再深入,忽覺手上一緊。
抓著她的那隻手冰冷刺骨,手指不自然地**著。她偏頭看去,訝然發現容祈臉色比剛才還要慘白,幾乎像是個詐屍的死人。
察覺她的視線,容祈勉強牽了牽嘴角:「我有點不舒服,去外面休息一下。」
花羅剛想拽住他詢問,卻見阿玉隔著幾步對她搖了搖頭。
她滿腹困惑,目送兩人走到寨子外避風處,略一思量,還是繼續向內走去。
因心中存著事情,她的步子便刻意加快了許多,不過兩刻,便繞了一圈回到原地,可疑惑卻不減反增。
花羅將用來撥砍藤蔓的長刀入鞘,視線掠過楊炳,最後落到老獵戶身上:「寨中骸骨只有成人,不見孩童,多為男子,少有婦人。我觀老丈已過耳順之年,當親歷過當年慘事,可知曉此中緣由?」
官兵剿殺寨中土人,應是四十來年前的事情,因著多年饑荒戰亂,彼時已經懂事、又活到了如今的當地人已所剩無幾,恰好老獵戶應當能算是其中之一。可他卻只是意味深長地回視了一眼,拇指繼續摩挲舊木弓上暗色的沁紋:「人老了,太多事記不住了。大人還要去水源么?」
花羅從他不同尋常的態度中品味到了點什麼,冷冷注視了這古怪的老人一會,忽然一哂:「老丈帶路吧。」
山溪繞寨而過,淺而清的溪水被灼亮日光穿透,水波泛出粼粼金光。
花羅皺眉瞥向老獵戶,步子悄然停住。
她避人眼目地探指從容祈腰間香囊拂過,而後走到溪邊,挽袖撈了一把,再攤開手時,掌心細沙間閃動的金色微光愈發耀眼。
楊炳分辨片刻才明白過來那究竟是什麼。
而就在認清花羅掌中之物的一瞬間,糾纏了他大半程路途的恐懼之感倏然煙消雲散,楊炳滿面喜色地驚呼起來:「大人!這是砂金啊!」
他樂得直搓手:「早年間鄰縣找到過金礦,沒想到原來秋山縣也有!哎呀,哎呀!這可太好了!大人,現在魏大人不在了,您又是朝廷命官,不知您打算……」
花羅似笑非笑地瞥他:「現在就想著加官進爵,是不是太早了些?」
她環視過眾人,最後將那點金砂放到老獵戶手中:「老丈看來並不意外?」
老獵戶面無表情,將金砂拋回水中:「年紀大了,消受不起這些身外之物罷了。」
幾人繼續前行,唯獨楊炳仍對水中砂金戀戀不捨,卻又無可奈何,只能一步三回頭地跟上。
又過將近一刻,一堵山壁出現在了眾人面前。
巨大的亂石堆積在山壁腳下,樹木倒伏,橫跨在水面上,已經生出了厚厚的苔蘚,而溪水的源頭就在那些巨石的石縫中。
老獵戶從幾人前面緩步退下來,站到一旁,無聲地昭示著他的任務就到此為止。
「這是從上面落下來的?」花羅看他一眼,將刀鞘插入石縫,試圖撬起岩石,但數人合抱大小的巨石卻紋絲不動,「還是本來就連著山體的?」
沒有人回答。
楊炳湊上前,試探詢問:「大人,可要在下叫人來?方才溪水裡那些砂金說不定就是從這山裡出來的!」
他居然還心心念念著不知是否存在的金礦……
花羅兩眼仍看著老獵戶,似笑非笑:「不急,東西又跑不了。」
邊說話,手下也不停,仍在圍著那片亂石堆積的山壁左戳戳右撬撬。幾處原本被覆土掩埋的亂石縫隙漸漸顯露出來,林間狂躁的風穿過石縫,嗚咽聲尖銳刺耳。
花羅捂住耳朵,嘲弄道:「這就是你們說的鬼哭聲么?」話音未落,她忽然「咦」了聲,又加快了手裡的動作。
隨著泉眼上方另一道岩石縫裡的覆土被清理乾淨,她扭頭招呼後面幾人:「你們來看!」
在那兩塊因為長年累月的壘疊而幾乎被誤認為一體的巨石中間,好似夾著一片薄薄的朽葉似的東西。
「這是什麼?」楊炳愕然,伸手拽了下那東西。
刺啦一聲輕響,本就脆弱不堪的柔軟物件在他手中斷開,他嚇了一跳,慌忙縮回手,可緊接著卻愈發震驚:「這、這是……衣料?」
他沒認錯,那正是片幾乎分辨不出顏色的麻布,即便已經瀕臨朽壞,但上面的麻線紋路依舊清晰可辨。
花羅接過那片布條,摸摸下巴:「你們山裡還真是物產豐饒,居然連衣裳都能長出來!」
楊炳:「……」
他覺得這位校尉大人怕不是腦子有病。
老獵戶仍不說話。
想要釣的魚還不上鉤,花羅自覺曲高和寡,十分無趣,便往回走了幾步,又去找容祈撩閑:「唉喲可累死我了,娘子怎麼都不心疼為夫一下?」
阿玉狠狠剜了她一眼,努嘴抹脖子地示意她少嘴賤幾句,不料動作太明顯,被容祈瞧見了,他不由失笑:「我無事,不必如此。」
花羅便將織物碎片放到容祈手裡:「你來看看。」
她本就是隨口一說,卻不想容祈向旁找了個日光充沛之處,拈起那片碎布,略微觀察了一會之後,淡淡道:「苧麻紡成,一側有鎖邊,針腳細密,上方亂線像是刺繡花紋撕扯損毀後遺留下來的。如此看來,應當是被意外扯下的衣擺一角,而綉紋花樣粗獷,我在秋山縣並未見過,很可能是早年山中土人之物。」
花羅聽他說得有理有據,不由驚訝:「嗬,你怎麼什麼都知道呀?」
容祈抿唇輕笑:「大概因為我不知道的時候,便不開口吧。」
花羅:「……」
有種被諷刺了的感覺。
但隨即,容祈就斂起了笑意,沉吟道:「我有種不大好的感覺。」
花羅:「你是說那裡面?」
她目光轉冷,森然盯向那片巨石——或者說是巨石之後可能存在的東西,片刻後,借著身體的遮擋,輕輕捏了下容祈的手腕:「我來處理,你別多想。」
容祈微微錯愕,知道是自己在山寨前的異樣讓她擔心了,但還沒解釋,便見她靈猿似的攀著巨石,幾下便躥上了前方山壁,遠眺一番後沉聲道:「回『鬧鬼』的山崖!」
楊炳完全摸不著頭腦:「大人?」
不僅是他搞不懂這想一出是一出的行程是為了什麼,就連一直神神秘秘的老獵戶都有些愣了,終於開口:「大人不管這水源了?」
花羅嗤了聲:「老丈,你看看這石頭,至少得找幾十個壯漢挖上三天才能挖開,我可沒有那麼多時間耗在這裡掘石頭玩!」
老獵戶:「可這麻衣碎片……」
花羅笑眯眯道:「就當它是地里長出來的吧。」
老獵戶差點沒背過氣去。